我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來到曲師求學的。學校位于孔子故里,圣地學府,自有圣賢遺風。當時,學校有不少名碩大儒,尤其是幾位富有傳奇色彩的老師,至今印象深刻。

古典文學老師張元勛,是當年高考狀元、北大才子。1957年被打成“右派”,入獄勞改20余載,落實政策后來到曲師。學校擔心其學業(yè)荒廢,讓其當場試講一下。毫無準備的張老師竟脫口背誦出《離騷》全文及注釋,口若懸河,滔滔不絕,令滿堂震驚。《九歌十辯》專著一出,奠定了其楚辭研究的一席之地。
是真名士自風流。張老師性情灑脫,豪放不羈,學識淵博,才華橫溢,講起課來聲情并茂,神采飛揚。有時詩興大發(fā),興之所至,不禁手之舞之、足之蹈之也。有一次,張老師到孔廟現場教學,其解說妙趣橫生,把游客和導游都吸引了過來。

當代文學老師孟蒙也是一位傳奇人物,學生時代即參加地下工作,智斗諜海梟雄谷正文,從日偽巢穴中解救出在大青山突圍被俘的山東省戰(zhàn)工會副主任李澄之和中共中央山東分局機關總支書記馬楠,被譽為“少年英雄”。抗大畢業(yè)后,開始發(fā)表文學作品,在《山東文化》發(fā)表中篇小說《硬漢》連載曾轟動解放區(qū)文壇。后來蒙受不白之冤,落實政策后來到曲師。孟老師身材高挑,面龐清癯,滿頭銀發(fā)天然卷曲,常戴一條長圍巾,氣質儒雅,風度瀟灑。講起課來激昂慷慨,很有激情,大有五四名士之遺風。

在孟老師的影響下,我和楊廣敏、石峰、馬清平、童東麒等幾位文學青年發(fā)起成立了杏壇文學社,編輯出版了《青果》、《仲夏》等文學期刊。孟老師擔任顧問,親自為社刊作序,成為我文學路上的引路人。工作之余,先后創(chuàng)作發(fā)表過幾百萬字的文學作品及長篇歷史小說《劉墉傳奇》,出版過《偉人孫中山》《共赴國難》《齊魯烽火》《全民族抗戰(zhàn)》《烽火沂蒙山》等幾部著作,成為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圓了當年求學中文系之夢,也算沒有辜負老師的培養(yǎng)。畢業(yè)后回過母校,看到“杏壇文學社”的招牌依然掛在那里,感到特別親切。聽同學們說,該社團成為校園時間最久、影響最大的社團,先后被中國作家協(xié)會、省委高校工委、團省委等三次評為山東省十佳學生社團。

在曲師,還有一位怪教授陶愚川。經常在閱覽室見到一位白發(fā)蒼蒼的老者,帶著瓶子底厚的近視鏡,手里拿著個放大鏡,默默地研讀外文期刊,那就是著名教育史學家陶愚川先生。先生早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,后赴美攻讀研究生,歸國后任中山大學教授,因其兄陶百川曾任國民黨《中央日報》社社長,便被下放到這里,歷任歷史系、外語系、教育系教授,是當時罕見的二級教授。
先生平時不茍言笑,三天不說一句話,性格孤僻,不諳世事,終生未娶。常年端著一個掉了瓷的大茶缸在食堂排隊打飯,有人勸他買點雞蛋煮煮吃,他竟問怎么煮?偶爾也會到曲阜城里下館子買個燒雞改善一下生活,剩下的就順手放在口袋里。有一次上課時,老先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粉筆,在黑板上劃了幾下,卻寫不出字來,原來是一根雞腿骨,同學們忍不住哄堂大笑。
陶先生不拘小節(jié),但治學嚴謹。在農場勞動期間,用小學生演草本偷偷寫就的300多萬字的《中國教育史比較研究》,填補了國內教育史方面的一項空白,引起教育史學界的轟動。
陶先生雖然沒給我們上過課,但他的高足楊啟亮給我們講授教育學,論輩分陶先生是祖師。楊啟亮老師未曾上過大學,恢復高考后直接考取陶先生的研究生,畢業(yè)后留校任教。講起課來旁征博引,生動有趣,娓娓動聽,深受同學們歡迎,我們也從他那里學到了不少陶先生的治學精神和教育思想。
當時,學校還有一位邵品琮先生也很有名,五十年代從北京大學畢業(yè)后,考入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,與陳景潤、潘承洞等一起師從著名數學家華羅庚先生。畢業(yè)后,執(zhí)教于中國科技大學。因其兄長在臺灣做高官,二哥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授,被調來曲師。邵先生長期致力數論和運籌學研究,解答了關于艾多士除數性質的猜想、卡特院士關于數論函數值分布反問題的猜想,改進了華羅庚三角和基本定理,與陳景潤合著《哥德巴赫猜想》,成為有影響的數學家,奠定了曲師數學力壓群雄的基礎。
邵先生沒有給我們上過課,但也聆聽過他一次演講。那次演講是在操場南邊的林蔭大道上,邵先生聲音洪亮,語言生動,不時爆發(fā)出陣陣掌聲。他說,當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學時,發(fā)現圖書館竟無人看管,就好奇地想試驗一下,偷偷地拿了本書,走到門口時被電子監(jiān)控器發(fā)現報警,解釋半天方才脫身。還有一次到超市,發(fā)現有青島啤酒,就好奇地拿起一瓶看看,不小心碰倒一片。沒想到,經理走過來客氣地說:“先生,對不起,讓您受驚了!”這次演講,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
在曲園的林蔭道上,還經?吹揭晃簧碇灰u白色西裝風度翩翩的老教授,那就是著名激光專家李國華老師,時任激光研究所所長。曾主持國家“六五”“七五”科技攻關計劃,實現17項成果填補國內空白、7項國際首創(chuàng),先后榮獲國家發(fā)明獎、世界發(fā)明獎、國家科技進步獎、何梁何利科學與技術進步獎、全國優(yōu)秀教師、全國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等獎勵和榮譽70多項,不禁令人肅然起敬。后來一同任第九屆、十屆全國政協(xié)委員,經常在一起視察考察,與李老師成為忘年交。
曲師還走出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女科學家王恩多院士,出身于諸城相州的名門望族,1961年以優(yōu)異成績考入曲師化學系。中國科學院生物化學研究生畢業(yè)后,毅然調回曲師任教。1978年,再度考入中科院生物化學研究所,師從中國生物化學奠基人王應睞院士,先后主持國家“863”、“973”等重大項目15項,揭示了氨基酰-tRNA合成酶作用機制,填補了酶與氨基酸相互作用的空白,榮獲國家自然科學獎、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、全國先進工作者、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等數十項,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、發(fā)展國家科學院院士。我和王老師是同鄉(xiāng),見面特別親切,年近八旬的王老師和藹可親,說話自來帶笑。有一次散步,她談起第二次考研得到了校領導的支持,因此對母校心懷感恩之情。

薛其坤院士亦曾在曲師任教。1984年7月,他從山東大學畢業(yè)分配來曲師報到,我們在同一天畢業(yè)離校,雖失之交臂,但也聽說過其不少軼事。三戰(zhàn)考研成為傳奇,最終考入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,取得多項引領性的重要科學突破,首次發(fā)現量子反常霍爾效應,在國際上產生重大影響,先后榮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、未來科學大獎“物質科學獎”、國際低溫最高獎菲列茲·倫敦獎、國際凝聚態(tài)物理最高獎巴克利獎、影響中國科技人物等數十項大獎,當選中科院院士,歷任清華大學副校長、南方科技大校長,成為著名科學家和學子們勵志的楷模。薛其坤院士平易近人,為寫該文當面征求其意見,他看完后回復將“諾獎級”幾個字去掉,充分體現其嚴謹謙遜的品格。

當時,學校還有一批學識淵博的老教授,也都有名士風范。像著名書法家包備五,清華大學畢業(yè)的莊上峰和留美碩士李毅夫,宋詞專家劉乃昌、唐史專家李季平、儒學專家駱承烈、《齊魯學刊》主編徐文斗等知名教授,皆曾執(zhí)教于杏壇。聶建軍、朱光燦、魏紹馨、張忍讓、戴勝蘭、徐振貴等老師還給我們上過課,都是滿腹經綸、學富五車的名師;還有后來的戚萬學、曹莉等國家教學名師和一批省級教學名師。尤其是1970年至1974年,山東大學文科遷來曲師合并成為新山大,馮沅君、蕭滌非、袁世碩、陸侃如、蔣維崧、高蘭等一批著名學者也在此執(zhí)教,留下了很好的教風。一個偏隅縣城的大學,能夠有這么多名碩大儒,充分體現了曲師兼容并包的辦學思想,得益于校領導海納百川的治學理念。
首任校長高贊非先生,就是一位當世名儒。曾師從國學大師熊十力、梁漱溟先生研究儒學,執(zhí)教于南京中央大學哲學院。抗戰(zhàn)時期參加革命,當選為濱海根據地參議長,解放后擔任濟南市教育局長。1955年,出任山東師范?茖W校校長。為紀念偉大的思想家、教育家孔子,國務院決定將山東師范?茖W校從濟南遷來曲阜升格為曲阜師范學院本科高校,其任命書是周總理簽署、省委書記舒同親自來校宣布的。

1956年,高贊非校長率領師生遷址曲阜,篳路藍縷,艱苦創(chuàng)業(yè),在曲阜西郊的一片田野里創(chuàng)辦曲阜師范學院,并創(chuàng)立了全國第一所孔子研究會。我們當年上課的西聯教室,是一排蘇式風格的建筑,就是那個時代的印記,留下了我們的青春和歡樂。

曲師老書記王路賓同志也是一位老革命,1930年入黨,曾任國立山東大學黨組織負責人,參加過“一二·九”運動,抗戰(zhàn)時期到達延安,后赴莫斯科學習。歷任冀魯豫邊區(qū)社會部副部長、平原省公安廳廳長、山東省委常委兼秘書長、濟南市委第一書記。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,落實政策后來到曲師任黨委書記。十年動亂結束后,王路賓書記要求從平反的人員中,找有大學問的人請到學校任教,不拘一格招賢納士,一時名師薈萃。1979年底,王路賓調任北京大學黨委副書記、常務副校長,還把剛剛平反的張元勛推薦到曲師來工作。
我們在校的時候,趙志浩同志任黨委書記,趙紫生任院長。趙志浩書記是位德高望重的老領導,離開曲師后,先后擔任過山東省省長、省委書記等重要領導職務,為全省及曲師的發(fā)展作出了貢獻。直到現在,時常在一些重要場合,還經常見到這位精神矍鑠的老領導。

趙紫生院長也是位有傳奇色彩的元老,三十年代從省立一師畢業(yè)后參加地下工作,曾任魚臺城防副司令,親自護送劉少奇同志穿越日軍崗哨和敵占區(qū)。歷任八路軍惠河支隊副支隊長兼參謀長,濟寧市副市長兼教育局長,曲阜師范學院教務長、副院長、院長,組織編寫的《公社數學》曾受到毛主席贊揚,稱贊是“數學為生產服務的好書!
在我們畢業(yè)的那年,趙紫生院長離休,程漢邦同志接任校長。程校長本身就是一位名師,曾任政治系主任,講課生動,幽默風趣,把枯燥深奧的哲學講成了深受歡迎的語言藝術,是著名的“程鐵嘴”。就是他在任的時候,將曲阜師范學院升格為曲阜師范大學,我們的畢業(yè)證上還蓋著他的大印。有一次,他發(fā)現有個印章蓋倒了,還樂呵呵地說:“你說俺這個熊章怎么還能倒著蓋呢?被打倒的人的名字才要倒著寫。”嬉笑之下,減輕了工作人員的尷尬。程校長平易近人,其千金是我們班同組同學。我們到尼山春游的自行車,就是借的程校長的座駕。

曲園名師多,名師出高徒。從六十年代初期,曲師的考研率就名列前茅;近年來更是獨占鰲頭,考研升學率常年在38%以上,部分班級超過80%,有的宿舍達百分之百,被譽為考研神校并非偶然,亦非專門培訓的結果。其實,曲師并不只是在考研方面一騎絕塵,在各種專業(yè)考試、就業(yè)考選等方面也是聲名顯赫。如英語專業(yè)八級通過率高達85%,高出全國平均通過率35個百分點;法學專業(yè)司法考試通過率42%,大大高于15%的社會平均通關率;在全省第二批公開選拔廳級領導干部中,曲師校友占六分之一強。這些數據充分展示了曲師扎實的專業(yè)教學和學生們較強的學習能力,這與圣地學府傳統(tǒng)文化底蘊和濃厚學風氛圍是密不可分的。著名科學家王恩多院士、薛其坤院士自不必說,中國科學院院士郭雷、歐洲科學院院士徐澤水、國際計算機學會會士方玉光等都是本校培養(yǎng)的研究生。

由于曲師遠離城市的浮華,四周與農田為鄰、村莊為伴,師生們心無旁騖,專心治學,圖書館、閱覽室座無虛席,形成了“誨人不倦,學而不厭”的校訓,養(yǎng)成了樸實好學的校風,形成了獨特的辦學特色。先后成為全國首批招收研究生的高校、山東省重點高校、山東省高水平大學、山東省應用型人才特色名校、教育部本科教學評估優(yōu)秀高校、教育部實施卓越中學教師培養(yǎng)高校、全國創(chuàng)新創(chuàng)業(yè)教育示范高校,擁有ESI世界前1%學科7個,國家級一流本科專業(yè)28個,山東省一流學科和高水平學科10個,18個學科入選軟科“中國最好學科排名,形成了涵蓋文、理、工、法等學科門類齊全的省屬重點綜合性大學。

七軼芳華,弦歌不斷。曲師成立70年來,先后為國家培養(yǎng)了70多萬優(yōu)秀畢業(yè)生,其中有黑龍江省原省委書記宋法堂、江蘇省委書記信長星等省部級高級干部十幾位,廳局級干部及各級校長數百人,具有高級專業(yè)技術職稱的專家學者更是燦若群星,僅我們班就出了40多位高級專業(yè)人才、廳局級干部就有九位。七十載春華秋實,曲園桃李遍天下,各行各業(yè)都涌現出不少杰出校友,為國家社會做出了應有貢獻。
欣逢曲師70周年校慶,謹以此文賀母校華誕。
(作者為中文系80級校友)
